【苏越】血热（十九）
说开之前，先来一碗老套狗血。
十九、我们
由于腿伤的缘故，百里屠苏被要求在医院多待一晚观察情况。
经过一整天高强度的战斗，那处被沙蛛螯肢划破的创口已经化脓，肿得撑满了整个裤腿。百里屠苏早就觉不出疼了，麻了半截腿对他的行动也就那么点影响，倒是那幽都的医生在剪开他裤腿的时候狠狠吃了一惊。
“若是一般人，拖了这么久恐怕要截肢。”医生小声说了句，仔仔细细检查了遍伤口，“你对毒液的反应倒不是特别强，我先把污血排掉试试。”
为了防止肌肉坏死，手术时不能使用任何麻药，从皮肤被手术刀直接切开到一针针缝合，百里屠苏始终清醒，连一声都没吭。
手术完成，医生擦了擦额上的汗，感叹道：“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。”
病床上的百里屠苏没什么表情，只是微微松了牙关，淡淡道：“斩妖人都这样。”
在与妖怪浴血拼杀的过去十年里，他们每个人体内都早就注射了应对各种不同妖魔毒性的抗体，这也是为何他从没把沙蛛留下这点伤放在心上。
医生又检查了遍他全身体征，略微奇怪地说道：“你的体温仍比常人高些，不确定是否是受到沙蛛毒液影响，如果到明天早上没有其他问题的话，你就可以走了。”
百里屠苏很想说他肯定没问题，然而他刚抬起身体，就被医生扎了针镇定剂，被迫躺回了床上。
在药物的作用下，那一晚上他都沉沉睡着，梦里好像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边上晃啊晃，他很想抓住那人多说点话，但实在累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，就只能不远不近地瞧着，什么都做不了。
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，他出了一身汗，体温不降反升，八成是憋出来的内火。
床头有人等着，百里屠苏抬头，见是风晴雪，心里稍稍有些失望。
“你醒啦。”少女背着双手俯身靠近他，“苏苏——我可以叫你苏苏吧？医生说你恢复很好，可以下床走动了。”
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，百里屠苏已经双手一撑翻身下床，一双眼只顾着在她身后扫来扫去，都没空对那奇异的称呼发表意见。
风晴雪像是知道他在找什么，笑着说：“你师兄刚走了一个时辰，我婆婆想找他聊聊，他就去了神殿。我算算你这会应该差不多快醒了，就想来问问，你一会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？若是你想去找你师兄，我也可以带你去哦。”
百里屠苏瞅着风晴雪，总觉得她的眼神怎么瞧都有些古怪，禁不住皱了皱眉，不大确定地问了句：“……我方才，有没有说梦话？”
“有啊，你叫了焚寂，阿翔，还有……”风晴雪认真地点着手指数数，见百里屠苏表情绷得越来越紧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，“骗你的，我可什么都没听见。”
百里屠苏愣了愣，心里稍稍安定了些，他做了一夜的梦，万一浑噩间说了些不该说的，让守在床边的人听了去，只怕会让师兄多生烦扰。
他利索地换好衣服，跟着风晴雪离开医院，走到大街上。
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，总有相当一部分幽都人忙着在地面巡逻，因而街上颇为空旷，也见不到什么其他人类城市常见的店铺。
百里屠苏想起那一舱被沙蛛打翻的水和食物，忍不住问风晴雪：“少了这次的货，你们会不会有麻烦？”
风晴雪摇摇头：“还好，找到你们之后，大哥派人在附近沙地里打捞过，沙蛛对人类的食物和水没太大兴趣，我们还是成功拖回了十分之七。”
“那些沙蛛……你们一来，它们就跑了。”这个问题困扰了百里屠苏挺久，“如何做到的？”
风晴雪笑了笑，眼里颇有几分自豪之意：“我们装备不如你们，但有好些特别的法子。例如那些沙蛛，常年生活在地底，其实特别怕某个频段的次声波，我大哥发现以后，就给我驾驶的巫女左手装配了振波发射器。”
“你大哥很了不起。”百里屠苏真心实意道。
“恩，我大哥一直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。”风晴雪低下头，微微抿唇，“这么多年来，一直是他带着族人在外面和妖怪拼杀，尤其是最近这阵子妖怪越来越多，如果不是他回来了，我们肯定撑不下去。”
“回来？”百里屠苏不禁问道，“你大哥之前去了哪？”
风晴雪嘴角笑意微僵，似是对过去还有些隐隐忧惧，过了片刻才答道：”一年前，我大哥驾驶着巫咸与影魔作战的时候，在雪山里失踪了。大家都说他死了，我从来不信……你看，他三个月前不是回来了么？”
百里屠苏大致明白过来，为何风广陌会有两个名字。看来那七个月里，应该有人叫他尹千觞吧。
为最亲之人提心吊胆的心情他不是没体会过，见风晴雪仍有忧色，他试着安慰道：“人回来就好。”
“没错，我和我大哥已经很幸运了。”风晴雪稍一扬眉，轻快地笑了笑。
就在这时候，地下城里响起了钟声，长而悠远，带着股说不出的沉肃。
钟声响起来的时候，路上行人都停下了脚步，包括风晴雪，所有人都换上了严肃的神情，抬起右手按住左胸，朝着某一个方向俯身下拜。
长钟一共响了十三声，幽都人便行了十三次大礼。
最后的回声从城市上空消散的时候，风晴雪才抬起头来，眼角有盈盈水光一闪而过。
在百里屠苏发问之前，她先低低解释起来：“又有十三位族人离我们而去了。”
短暂的沉默过后，百里屠苏举起手，对着同一个方向，行了个天墉城最标准的军礼。
无论在哪里，每一位为了保护人类而牺牲的战士，都值得同样分量的尊重与缅怀。
一道幽蓝色的火花自神殿的方向升起，一连十三道，化作漫天星点，朝着前方缓缓流淌。
百里屠苏知道，那里是整个幽都地下城唯一通往上方地面的路。
“他们是回家么？”他轻轻问了句。
地面上的，人类真正的家。
“恩，他们都回家了。”风晴雪擦了擦脸颊，转过头来对百里屠苏说，“苏苏，一会还有一场婚礼，到了晚上大家都会出来庆祝，你也一起来，好不好？”
一场葬礼一场婚礼，就算是死亡也无法阻挡新的希望。
在这些幽都人身上，百里屠苏仿佛感觉到了在穹顶之下很难找到的东西。也许洛云平说得对，他在这里见到的，才是人类本该有的生机。
地下城市原本照不到阳光，但为了正常作息，幽都城的人造灯光会按照地面上的时辰同步调整明亮。
在这个晚上，除了那些还在地面上巡逻的人之外，几乎所有人都走到了街道上，战士卸下铠甲，少女换上新装，人们聚集在神殿前的广场上，纵情舞蹈，放声歌唱。
连那断了腿的行商都装上了假肢，正拄着拐乐呵呵地伴着幽都人的歌声摇晃。襄铃守在那行商边上，给他拿了杯果汁，转眼自己手里又被塞了一杯新的。
方兰生眼巴巴地瞧着她，过了会伸出右手，小声问道：“襄铃，你愿不愿意……愿不愿意……”
本来酝酿了老半天的请求硬是卡了壳，他涨红了脸，连伸出去的手都僵在了半道上。
襄铃横他一眼：“呆瓜，你这是在求婚呢，还是想请我跳舞？”
“求求求……”方兰生吓得彻底结巴了。
洛云平和其他行商都被逗得大笑起来，襄铃忽然上前一步，一把拽住了方兰生的手，将人拖入了舞池里。
陵越站在神殿门口，看着跳舞跳得同手同脚的方兰生，还有一边露出嫌弃的表情一边却始终没放手的襄铃，摇了摇头，嘴角亦浮起了浅浅笑意。
“师兄。”有人在他背后轻唤了句。
陵越回过头，正看见百里屠苏从一根廊柱后头走出来。
身上亦换了幽都人的干净袍子，长辫还被重新绑过，眼前的清秀青年乍一眼看起来，都没那么像他熟悉的那个肃穆军人了。
“晴雪说，你下午和她一道四处逛了逛。”陵越问道，“可还开心？”
“恩。”百里屠苏点点头，默默塞了样东西到陵越手里，“师兄，送你的。”
陵越看了看手里的东西，那是一片半个手掌大小的木头块，表面打磨得极为干净，边上还嵌着个小小的金属按钮。
他好奇地按下了那按钮，就见从那木头上方弹出了两个影子。
那影子不算特别清楚，但能看得出是一蓝一红两具机甲，想必做这全息影像的人在细节上花了许多功夫，尤其是霄河，连腕部隐藏的光刃都没被遗忘。
就算做的人再认真，毕竟都不是专业的，焚寂的一侧肩甲怎么看都有点歪。然而陵越捧着那两台背靠着背的缩小了百倍的机甲，心口软软的，不知不觉目光都柔和了些。
“屠苏，谢谢，很可爱。”他小心翼翼地关掉了那全息影像，将那木头底座牢牢握在掌心，看着面前青年说道，“我非常喜欢。”
百里屠苏眉梢轻扬，匆匆转过头去，好掩去那眼底即将跃出来的喜色。
夜越来越深，广场人渐渐散去，还留下来跳舞的，除了那对新婚夫妇，便是其他好不容易聚一聚的青年情侣。
神殿面前的两人并肩站着，看着面前愈发深邃的安宁的夜，还有夜空下依偎着彼此的人。
过了会，百里屠苏忽然开口：“师兄，你想过结婚么？”
陵越微微吃了惊，转过头去，条件反射般摇了摇头。
“身为斩妖人，不适合普通人的生活。”他看着广场边上站着的一位身披黑衣神情落寞的女子，她的丈夫正是白天最新牺牲的幽都战士之一，“我们战斗时需要心无旁骛，不该有多余的牵挂。”
正因为如此，他在宣誓成为斩妖人的那一刻起，便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。
陵越实在不清楚百里屠苏为何会如此发问，莫非师弟……真动了离开天墉城的心思？
这个想法一冒上来，他心里便蓦地一抽，好像被打了一记闷棍。
昨天跟方兰生聊过以后，他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自己对师弟……恐怕并不是以前所以为的简简单单的师兄弟之情，他……他还没有理清思绪，难道屠苏他……
陵越呼吸一窒，握着那木头底座的手渐渐收紧，直到有点疼了，他才清醒了点，敢去看百里屠苏的眼神。
出乎他的意料，那双也正看着他的黑眸里，什么情绪都没有。
愤怒、不满、抗争，统统没有，百里屠苏的目光变得格外安静，就像突然熄了星火的夜。
“好的……师兄，我明白了。”他略带艰涩地说完，忽然转身，往更深的夜里走去。
T.B.C.
